第三章 不堪回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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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两点的时候,就下班了,难得有半天的假。我换好衣服出来,随便打声招呼就走了,今天真是够晦气的。打开包拿钱的时候,看见包装好的领带,才想起还没给宋令韦打电话呢。我一边对着操着浓重四川话的服务员要了碗担担面,一边掏出手机才反应过来手机早就停机了。
不过我小时候一直笨笨的,我妈一直纳闷,全家都那么聪明,怎么偏偏就生了个傻女儿呢?我跟我哥吵架的时候,我哥翻出我小时候的事骂我,是人就跟着走,傻不拉叽的!那个时候我妈还商量着要不要到乡下领养个儿子,等他们二老归天后,就由他来照顾我一辈子,说得有来有去的。这事是一个大笑话,我们亲戚都知道,长大后,还有人拿这件事取笑我,我差点一头撞死。幸亏只是口头上说说,不然人家跟着林家倒一辈子霉。
这些只不过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回忆,可是我不能再想下去了。我爬起来,扭开床头的台灯,找到安眠药,也不用水,就着唾沫咽下去了,随后在药物的帮助下迷迷糊糊地睡去。我应该好好地休息,明天还要上班。陈年往事,不想也罢。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。
那么大一个公司压在肩上,表面上看起来风光,暗地里确是这样的闷闷不乐。我投降,说:“那你要怎么办?陪你轧马路?没的笑掉人的大牙。”他问:“你心情不好怎么办?”我迅速地说:“睡觉!”他骂:“猪!”当然只能睡觉,在安眠药的作用下。我唉声叹气:“宋令韦,我怕了你,你能不能有点精神?算了,算了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我跟他上车,指示他来到我住的附近。
这本来是她的事却推给我,也不真心诚意地请人帮忙。叹了口气,虽然不满,还是一件一件挂起来,按号排好。反正新人到哪都被欺负,喝口水就没事了。我跑到库房喝水,她倒好,跷着腿坐在那里打电话,说得咯咯直笑。我提醒她:“李欣,外面模特身上的衣服该换了。”她白我一眼,气冲冲地说:“你没看见我打电话吗?等会儿说不行吗?”我压下火气,水也没喝就走出来。带上门的时候听到她对着手机说:“没事,就一缺心眼儿的。”我气急,这不明摆着惹我吗!恨不得冲进去甩她一耳光,竟敢骂我缺心眼儿!
他看了我两眼,才说:“我从这边过,恰好看见你在这里,所以进来。对了,领带呢?”我吃惊地说:“我给你秘书了,她没跟你说?”他点头表示知道:“她大概还来不及说。”他心情像是很不好的样子,大概是刚才冒火的后遗症。秘书自然不敢在这个当口招惹他。他见我要出来,问:“你不买了?”我摇头,对那小姐殷勤地说再见。他随我一同出来。
充了钱,手机总算正常运作了。移动公司就这么势利,没钱理都不理你!我捧在手里亲了一下,然后闭上眼睛,努力想昨天见到的一串号码。我边吃面边拨了一个号码,希望没记错。幸好接通了,听到对方“喂”了一声。我小心翼翼地问:“宋令韦吗?”他问:“您哪位?”我心里得意了一下,记性就是好呀。赶紧坐正身体说:“我是林艾。是这么回事,你有条领带落在我们店里了,你还过不过来拿?”他说:“不要了。”我说“行”,立即挂了电话。切,不要我拿到网上去卖掉,好歹换得来一顿饭钱。
我爸还在的时候,我从来不知道钱的好处,也不会花钱。兜里整天揣着一大叠的百元大钞,我只当是废纸。我小时候买东西从来不知道要找钱的,也怪不得别人说我傻。我上初中后才认全了人民币。只是当时也不需要知道罢了,衣食住行,一切自然有人打理。幸亏这样笨,一直懵懵懂懂,糊里糊涂,什么都不知道,所以后来林家树倒猢狲散,一夜之间倒了,经济上我也不大在意。或许是傻人有傻福吧。可是人却是从此变了,怎么能不变呢?!
她有些不情愿地走过来。我笑嘻嘻地说:“这双靴子好漂亮呀,真想买,可惜没钱,试试过过瘾也是好的。”她见我态度随和,也笑说:“你真是有眼光,这靴子我也很喜欢,穿着可舒服了。里外都是纯牛皮的,设计又是最新款,今年很流行的。”我笑说:“那我能试试吗?”她说没问题,问我要多大号的,“咚咚咚”地跑到库里面找靴子去了。其实售货员最无聊了,整天守着柜台,你能陪她聊聊天瞎扯什么的,把自己当成她的朋友而不是上帝,人家可愿意为你服务了。
吃饱喝足,万事皆足,就算天塌下来也压不到我,反正有比我高的,何况仅仅是宋大公子隔着墙开火。我下了楼,慢慢在街上溜达,悠闲自在。阳光不错,就是风有点大,不过已经习惯了,北京这地儿不刮风那才叫奇怪呢。走进一家品牌鞋店里,新款的靴子刚刚上市,我对一款牛皮小靴喜欢得不得了,左看右看。店里的小姐一个劲地让我试穿,说试试吧,没关系。试着试着就让你买了,我自己就老做这种事。我脸皮一向厚,试了就不买,任由别人瞪着我扬长而去。不过这次却说:“不试了,身上没带钱。等下试了合适,又买不了,心里没的难受。”却赖着没走,掉头去看其他的鞋子。那小姐听我没钱,立即将我晾在一边,我也不在和-图-书意,省得后面跟个跟班,盯贼似地盯着你。
更让我气愤的是,她气急败坏地冲进来责骂我:“木夕,我忙着,你就不知道替模特换换衣服?!”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了,这关我什么事!体谅她吃了一肚子的火,好声好气地说:“我到大库出货去了。”她又愤愤不平地说:“你这人怎么这样,拿提成就会拿了,事就不做!”原来还是为了钱。按照我以前的脾气,她绝对少不了一顿好打。不过我安稳地坐在那里,照旧熨我的衣服。
想了想,跑到外面的报刊亭问:“老板,移动充值卡一张。”他问要一百还是五十的。我咬着嘴唇问:“还有没有三十的?”他翻了下说有。我舒口气,递出张五十的。我身上就只剩这么些钱了,等一下还要付饭钱。我接过找的零钱叫起来:“这三十的充值卡卖多少?”老板说:“三十二。”我气得不行,连声说太黑了太黑了。那老板说:“姑娘,外面都这个价。您嫌贵,那就买五十的,五十的就五十,一百的卖九十九。”我撑着腰追问:“以前不都卖三十一吗?”他“嘿”一声,说:“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!”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:“这年头,什么都涨价,就人不涨价!”
我被人领着进了二十五层,连受了好几番的盘查。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对我说:“宋总刚进去开会了,你坐在外面等等吧。”脸色不太好,我又没招她没惹她,有必要这样对我吗?仔细观察了一下,似乎整个楼层的人脸色都不大好。我悄声问旁边一个人:“哎,发生什么事了,怎么个个像大难临头似的?”他撇了撇嘴说:“确实是大难临头。”我忽然听到里面传来高声说话的声音,语气很不好,挑眉问:“怎么个大难临头法?”那人很幽默,用手一比,做砍头状,用唇语说:“老总!”原来是宋大公子发飙了。我识相地不敢趟这趟浑水,找到先前的秘书,说:“小姐,这是宋总让我送过来的领带,您待会儿交给他行吗?”她问有没有给钱,我连忙说付了付了,一溜儿烟地溜了。
不像我哥,他一直是太子爷。我爸在的时候,他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我爸骂他没出息,却不大管他。说反正整个林家将来也是他的,管他怎么败,败了就知道教训了。哪知道,还没等到将来,林家就败了。我哥那时候没有参加高考,反而跑去缅甸赌博,输了一千多万,我爸也睁只眼闭只眼。这些事,我爸看得很通透。他就是死,也没有狼狈过。一夕之间,林家乍逢大变,我哥心里一定分外难受。林家突然败了,最苦的是他。世上的事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他一下子从云端掉下来,顷刻间受尽众人的白眼,所以他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,光宗耀祖。怎么出人头地,光宗耀祖?说来说去还是钱。所以我一直不赞同他用的方法。我一直都不执著于钱,反正以前也没有什么概念。
转了一圈,还是发现原来那双靴子好看,看了看价格,我再卖几大单大件都买不起。思量了一下,等到天寒地冻的时候,这靴子就该打折了,然后从现在开始努力存钱,是不是就可以买了?随即甩了甩头,觉得自己为了一双鞋子,真是疯了。不过实在喜欢,对小姐说:“这靴子我试试。”
店长进来查货,她连忙噤声,装作喝了口水,然后快速出去了。店长笑说:“木夕,你好本事呀,昨天卖了那么大一单,咱们这个月的任务不用担心完不成了。”我笑:“嘿,运气好。店长,还是那么说,我八你二,不过我现在急需用钱,你能先将提成给我吗?”她摇头:“不行,公司里没有这个规定。”我咬牙,停了停说:“店长,你如果现在就给我现金,那我七你三好了。”她看了我一下,随即说:“我明天再给你吧。先给你垫着,今天身上没那么多。”我点头,说:“谢谢店长!我会努力工作的!”还谢她?吃人不吐骨头!
她说:“那怎么办?他会记得过来拿吗?”我摇头,说:“不知道,不过他留下电话号码了。”她走到试衣间换工作服,声音远远地传过来:“那你记得打个电话通知他来拿。”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,只不过想转开话题罢了。现在还早呢,等晚点再打。然后忙着查货,补货,入货,配货。我擦了把汗走出来,李欣将一大堆的衣服往我手里塞,热情地笑说:“木夕,帮个忙行吗?”那笑极其刺眼,我愣住了,还来不及接住,她已经放手了。几件毛衣掉在地上,她也不理会,不知道帮个手,转头就走。我抱紧衣服,艰难地弯下腰,斜侧着身体,等左支右绌将衣服全部捡起来的时候,早就出了一身的汗。
中考的时候,我凭实力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,别人一直以为是我家花钱走后门进的,大家都知道我家有钱。通知书寄到我家的时候,就连我妈都不相信,左看右看,确定不是假的,才连连说我走狗屎运。还特意跑去问我爸有没有打通关系,我爸大手一挥,得意扬扬地说我林德民的女儿就是聪明。后来我妈才不再说我傻了。其实,我只不过开窍开得晚,有句话怎么说来着,大器晚成!
站起来走了两步,觉得腰杆都直了。她连连称赞:“人长得漂亮,穿什么都好看。”我“嘿嘿”笑了一下,说:“哪有美女你长得漂亮呀。”她被我称赞得心花怒放,说:“你如果要这双靴子,我用自己的员工卡给你打折。”我耸肩:“我哪买得起!”她没有一个劲地劝说,只说:“没事,这靴子再过一个月铁定打折,你到时候再来买。”我有些心动,两个人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。正脱下靴子的时候,有人推门,风铃叮叮作响,她连忙去招呼客人。脱得有些费力,我换好鞋子站起来,手上提着靴子说:“哎,这靴子我搁这儿了。”抬头一看,怔了下,连忙笑说:“宋令韦,你怎么在这儿?”这是女鞋,他总不可能来买鞋子。
一碗面还没有吃完,他电话又打过来:“你现在在哪?”我说在成都小吃吃饭。他说:“那领带你给我送到公司来吧,我急着换。”我匆匆喝了两大口汤,连最讨厌的香菜也吃进去了。循着地址找上门去,自动玻璃门还打了我一下,胳膊有些疼。乘了电梯上去,玻璃门关得死紧死紧,旁边有密码锁,我瞪着里面的人,有些郁闷。现在怎么办,我又不知道密码,进都进不了。总不能扯着嗓子在办公楼里叫,人家当我是疯子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头有些晕晕地去上班。第一个到,开了专柜的玻璃门,打扫卫生的时候在收银台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条领带。已经撕了标码,才想起来是宋令韦买的,昨天晚上东西太多,又急着走,这种小件一时不察,可能就落在这儿了。李欣一推门,进来就问我:“木夕,听说你昨天晚上卖了一大单,顶我们一月工资了。”露出既羡慕又嫉妒的表情。我忙说:“哪呢哪呢,运气好,瞎猫碰上死耗子。”她甚为惋惜地说:“早知道就晚点下班了。”按规矩,这提成本来该是她的,突然飞了,也难怪她心有不平。我笑笑,转开话题:“昨天晚上那顾客落下了一条领带。”然后递给她看。
正愁眉苦脸,有人出来,我见机一闪身就进去了。走到前台,那小姐叫住我,问:“小姐,您有什么事?”我说找宋令韦。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,问我有没有预约。我极度不耐烦,又不是觐见皇帝,还得受她查问!没好气地说:“宋令韦让我来的。”她立即换了笑脸,说:“哦,是宋总让你来的呀。宋总办公室不在这层,在二十五层。”中宏够有钱的呀,办公大楼居然占了四层。
小时候我爸也跟我说一说他年轻时候的事,说他坐过牢,挨过刀子,我妈就陪着他一路闯过来。那个时候我爸年纪已经有些大了,有些发福,不过还是很好看,长得跟做广告的人差不多。我妈平时就是脂粉不施,也跟一贵族一样。他出狱后,就靠假烟假酒起家,又赶上好时机,所以林家才发得那么快,称得上一夜暴富。我现在想当时肯定也有偷税漏税之类的,所以后来倒了,才被人纠住不放。我小时候还到处搬家,租别人的屋子住,最高纪录一年搬过八次。不过我没记忆,这些都是我妈为了教育我,特意告诉我的,说要忆苦思甜,居安思危。等我上学了,开始记事了,家里已经有保姆和司机了。
其实我本来还有个大姐,但是养到十来岁的时候夭折了。后来才有了我哥和我,算得上老年得子,而我又是最后一个小孩。我爸在家是典型的专制主义,没有人敢反抗他的话。生气的时候,就连我哥也往死里打,揍得皮开肉绽,我哥哭都不敢哭。发怒的时候砸电视机,砸冰箱,没有人敢说一句话。我妈也任由他砸,说反正是他赚的,管他怎么砸。就那么一直砸过来。但是自从我出生后,只要我一哭,他立即消火,拍着我的背不断地哄我。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哭着说:“爸爸,我怕!”后来他就不再砸电视机了。我妈说我受尽了我爸的宠爱。
他问我要去哪。我说难得放假,随便走走,问他想去哪。他叹了口气说:“哪里都想去,哪里都不想去。”我见他那个样子,不由得说:“宋令韦,你别郁郁寡欢,愁眉苦脸好不好?难道我欠你钱?”他忽然调侃说:“钱没欠,不过倒是欠了人!”我骂:“你想死就说!有心情说笑了,那我走了。”他拉住我,说:“林艾,你别走,我今天心情真不好。”我不客气地说:“你心情不好找我有什么用?你找其他人逍遥去呗!”他说:“我哪里有时间认识其他人?!”我“切”一声,说:“那也不关我的事。”他不满地说:“林艾,我们好歹是熟人,你就这样?”
我坐在软垫上歇着。她将靴子递给我,说:“看不出来呀,你长得挺高的,却穿三十六码的。”我笑说:“谁叫我脚小呢。”她看了眼说:“嗯,脚很漂亮。”我装作吃惊地说:“穿着袜子你都看得出来?”她有些得意,说:“我就吃这行饭的,看不出来就不用混了。”我再适时地称赞两句。她很热心地蹲下身子为我整靴子上的带子。我想大款上这儿也就这待遇了。
不跟她这种人计较,拿了大库的钥匙和拖车,干脆去大库出货,离她这条疯狗远点。等我回来的时候,已经有客人了,模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。管他呢,又不关我的事。我跑到里面去熨风衣,没过多久,珠珠背着包进来,她今天晚班。脱下外套冲我说:“李欣今天怎么了?店长正在教训她呢。说她客人都上来了,模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好。”我忙撇清:“不知道哎,我一直在熨衣服。”活该!